第159章：天還沒塌

　　太平醫館的院子裏沒有燈火，只有初升的月光。
　　陳跡頭上的汗水在寒冷空氣裏蒸騰出白色的霧氣，靜妃帶來的健仆神情肅穆，像是隨時都會撲殺上來。
　　他們冷漠註視著陳跡，陳跡也冷漠註視著他們，佘登科、劉曲星蹲在廚房門口無所適從，梁狗兒出門喝花酒不知所蹤。
　　梁貓兒卻沒管其他人，他從廚房端來壹碗飯遞給陳跡，憨厚道：“還沒吃飯呢吧，趕緊墊兩口。”
　　陳跡看著碗裏的白米飯和碼好的臘肉片：“給我留的？”
　　梁貓兒笑了笑，將壹雙竹筷子放在碗上：“師父他老人家中午便說妳會回來，讓給妳留著。”
　　陳跡稍稍松了口氣：“謝謝貓兒大哥。”
　　他端著碗，壹邊慢慢扒拉著碗裏的飯，壹邊靠在正屋門外的窗戶旁，偷偷聽著屋裏的聲音。
　　屋裏隱約傳來靜妃壓抑著的啜泣聲，靖王的說話聲與咳嗽聲。
　　漸漸地，靖王與靜妃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，似乎又昏睡過去。
　　許久之後，陳跡聽見白紙窗裏，靜妃柔弱啜泣道：“姚太醫，妳跟我說實話，王爺這病情到底如何？”
　　姚老頭隨口說道：“靜妃夫人，王爺只需靜養些時日便能痊愈，不用多慮。”
　　屋中啜泣聲漸漸收住，陳跡轉頭，他透過白紙窗看向煤油燈照出的屋裏的影子。
　　靜妃似乎遞給姚老頭什麽東西，而後開口問道：“姚太醫，妳與我說實話，王爺到底怎麽樣？”
　　姚老頭遲疑片刻：“王爺身子本就單薄，先前風寒就沒好利索，如今更是為世子、郡主耗了精氣神。照脈象來看，快則壹個月，慢則三個月，要開始準備後事了。”
　　陳跡瞳孔微縮，他下意識看向院內其他人，確定沒人聽見屋內的對話，這才放下心來。
　　靖王……要走了？
　　難道說，對方堅持要微服出巡，其實也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，所以想趁著自己還能走動時，再陪著子女出去看壹眼。
　　若是平日，靖王去世之後自然由世子接替王位，可如今劉家謀反在即，世子哪裏應付得了這種事？
　　靜妃驚疑不定：“壹個月……豈不是連歲日都熬不到？”
　　姚老頭輕聲道：“若是能將老君山道庭藥官門徑煉制的‘生羽丹’請來，或許還能拖個三年。”
　　陳跡不解，什麽丹藥如此尊貴，竟要師父用壹個‘請’字。
　　靜妃疑惑道：“我只知生羽丹是道庭的鎮山之物，卻不知此物如此神奇。”
　　姚老頭解釋道：“那是藥官門徑壹生丹鼎心血，如今世間只有兩枚。壹枚被黃山道庭奉給了當今聖上，另壹枚在老君山道庭手裏，供奉在玉皇頂采日月精氣。壹枚生羽丹綿延三年陽壽，壹天不多，壹天不少，即便是得了天大的病，也可在三年裏如常人般生活。”
　　靜妃作勢便要出門：“我去為王爺求藥。”
　　姚老頭在她身後補了壹句：“生羽丹能延年益壽只是附帶的藥效，它真正的作用是幫行官渡劫。老君山道首岑雲子若要渡人劫、突破神道境，非用此物不可。”
　　靜妃為難：“如此重要之物，道庭能給？”
　　“那得看夫人願意付出怎樣的代價了，”姚老頭隨後淡然道：“不過，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，該來的會來，該走的會走，倒也不必強求逆天改命。”
　　靜妃沈默許久，拎起裙裾向外走去：“既然王爺執意留在醫館，我便不再多嘴了，勞煩姚太醫好好照看他。至於生羽丹之事……我想想辦法。”
　　說罷，靜妃紅著眼眶掀開門簾出來，耳垂上的翠綠墜子壹陣搖晃。
　　她神情冷漠的剜了陳跡壹眼，這才在春容攙扶下往外走去。
　　陳跡發現，對方來時發髻上插著的壹支翡翠簪子不見了。他端著飯碗掀開門簾走進屋內，正看見師父舉著壹盞煤油燈，將那支簪子收進櫃子中。
　　他看了靖王壹眼，對姚老頭的背影問道：“師父，連您都救不了王爺？”
　　姚老頭嗤笑壹聲：“我又不是神仙。”
　　陳跡壹陣惋惜。
　　姚老頭合上櫃子，回身看他壹眼：“傷心了？”
　　陳跡搖搖頭：“沒有。我與靖王不熟，只覺得他人還不錯，如今才四十五歲便英年早逝，有些可惜。”
　　“真讓人難過啊，我還以為咱們已經很熟了呢。”
　　陳跡豁然轉頭，卻見昏暗的屋子內，靖王忽然睜開雙眼、坐起身來，自己上手將胸前的銀針壹根根拔下來。
　　陳跡：“……”
　　被演了啊。
　　靖王對他笑了笑，看向他手中陶碗裏吃了壹半的飯菜：“給我，餓死了。”
　　陳跡默不作聲的將碗筷遞出去，靖王也不嫌棄這是他用過的碗筷，嘩啦啦幾口將飯菜扒完，吃得津津有味。
　　“臘肉有點鹹了，”靖王將吃空的碗遞給陳跡，陳跡低頭壹看，碗裏竟是壹粒米都沒剩。
　　他納悶：“您先前都吐血了，這會兒怎麽像沒事人似的。”
　　靖王笑道：“咱們也不太熟，幹嘛告訴妳？”
　　陳跡：“……”
　　靖王起身合攏衣服，笑著拍了拍他肩膀：“還好墜馬時妳接住了我，不然我可就摔慘了。少年郎妳說實話，背著我回醫館的路上，有沒有擔心我死了以後，沒人付妳那每年兩千五百兩銀子的分紅？”
　　陳跡老老實實答道：“非常擔心，不然也不至於跑這麽快。”
　　靖王輕聲壹笑：“妳倒是誠實。”
　　說罷，他轉身拉開屋裏床榻，顯露出床下壹條深深的地道來，地道中有兩尺寬的階梯，不知通向何處。
　　陳跡看了看姚老頭，又看了看靖王。
　　原來這醫館裏，壹直藏著壹條通往外界的地道。而靖王之所以要演戲裝死，還非要留在太平醫館裏醫治，正是要在劉家即將謀反的前夕，借醫館地道金蟬脫殼。
　　而這壹切，師父是早就知道的。
　　陳跡疑惑：“王爺打算去哪裏，還回來嗎？您若就這麽走了，世子與郡主怎麽辦？”
　　靖王樂了：“我只是出去見壹個人，壹會兒便回來了。怎麽，妳還當我要逃出去浪跡天涯？這天下雖大，卻無我藏身之地。”
　　陳跡恍然，靖王這是要出去與人密謀些什麽，來應對劉家。
　　可這洛城裏，還有誰值得壹位藩王如此煞費苦心的金蟬脫殼？
　　密諜司？
　　亦或是伊川縣城裏私會過的那位大人物？
　　陳跡又問：“王爺，這天大的秘密，您為何不避著我？”
　　靖王意味深長道：“因為妳早晚都要知道。”
　　陳跡陷入沈思。
　　此時，靖王從姚老頭手裏接過油渣燈，拎起衣擺壹步步走下階梯，即將沒入地道前，他回頭看向陳跡笑道：“少年郎，守住門口，莫要讓人闖進來了。還有，明天早飯我想吃壹碗粟米粥，壹碟腐乳，再蒸倆饅頭，腐乳要‘和記’的，明天早上勞煩去幫我買壹下。”
　　陳跡挑挑眉毛：“您確定現在是說這事的時候嗎？”
　　靖王樂呵呵走進地道，聲音從地道裏輕飄飄傳來：“天還沒塌下來呢，總得吃飽飯對不對。”
　　屋內重新歸於寂靜。
　　陳跡看向姚老頭，只見對方不慌不忙拿出火寸條，又點燃了壹盞油渣燈。
　　姚老頭擡了擡眼皮，神情寡淡道：“盯著我作甚？”
　　陳跡追問：“師父您三年前來洛城，到底是為了什麽？”
　　姚老頭隨口說道：“管起我來了？這太平醫館還沒輪到妳當家做主呢，少問點屁話。有些事情該妳知道的會告訴妳，不該妳知道的不要問。”
　　陳跡深深吸了口氣：“您是不是病虎？”
　　小小的正屋內安靜了，直到油渣燈芯輕輕的劈啪壹聲炸響，姚老頭才慢慢說道：“我若是病虎，第壹件事便是揭發妳這景朝賊子。”
　　陳跡緊張的看了壹眼地道：“您可別亂說，如今知道我身份的人死的死、走的走，我已經不是景朝諜探了！”
　　姚老頭冷笑壹聲：“妳真當脫離景朝軍情司如此簡單？總有壹天，會有知道妳身份的人重新回到寧朝這片土地。到時候妳該如何自處，再次大開殺戒嗎？”
　　陳跡沈默不語。
　　姚老頭慢條斯理道：“妳這次太冒失了，不該為郡主逞壹時意氣，得罪那些禿子。他們若是真的好欺負，佛門通寶也不會成為大江南北的硬通貨了。人家對妳雙手合十的意思不是要跟妳客氣，是要給妳上手段啊。”
　　陳跡問道：“……佛門都這樣嗎？”
　　姚老頭笑了笑：“當然不是，景朝苦覺寺的和尚倒是些真和尚，持具足戒，苦行不輟。”
　　然而就在此時，門外傳來劉曲星的聲音：“雲妃夫人，師父方才給王爺施針，他這會兒剛剛睡下。”
　　雲妃冷冷的聲音傳進屋中：“滾開。”
　　陳跡與姚老頭相視壹眼：“師父，怎麽辦？”
　　姚老頭撇撇嘴：“王爺交代妳看好門，又沒交代我。”
　　陳跡瞠目結舌：“您是這麽理解的嗎？”
　　“不然呢？”
　　來不及多想，陳跡轉身掀起門簾出去。
　　門外，雲妃壹身棕色華服，衣袍邊緣繡著金線，頭戴金絲髻，兩側系著花鈿，端莊威嚴。
　　她面無表情的看著陳跡：“妳要阻我？”
　　(本章完)